石蜡弑子,春秋左氏传里头的这个掌故,是为大义灭亲。卫谚不曾料到窦伏苓竟如此敏锐,喉头一噎。正思量着是否该将窦章之事和盘托出,窦伏苓却径直问道:“可是我大兄出了事?回长安近十日了,他却一直不曾来寻你。”
听得此言,卫谚神色微缓,不着痕迹地吐出一口气,望着窦伏苓道:“你大兄无事,前些日子舞阴公主归朝,却折腾坏了执金吾与一众的卫尉,近些日子怕是窝在府中歇息呢。”
可舞阴公主归朝那日,她却不记得看见过窦伏婴……窦伏苓心底的犹疑皆显在了面上,卫谚见了,终是没能将心底的话憋住,叹道:“罢了。你大兄的确无事,不过却被外舅拘在了府里。”
“大兄……父亲……为何?为何要将大兄拘起来?大兄在长乐卫尉的差事又该如何了?”
卫谚不答,伸手宽慰似的拂过窦伏苓的发顶面颊,面上显出个无奈的笑来。
窦伏苓躲开他意味不明的动作,歪头蹙眉看着他,忽而咀嚼出了什么:“……卫谚,你若想说什么,无需这般拐弯抹角地试探我。”
卫谚的喉结不自禁动了动,双唇微张,缓缓道:“此种境况,只能因为你父兄,之于一事有了相悖的想法——”
“——且不是寻常的相悖矛盾,父亲向来待他和善……”卫谚未说完,窦伏苓便替他将话说了下去。语罢,她抬起放于膝上的手,缓缓摩挲着自己的下颔,思索道:“
她似突然顿悟:“可是,可是同你所谋的大事相关?”
她紧紧盯着卫谚,唯恐从他口中听见些许同梁王晟与窦伏婴相关的字句。可卫谚只是静静望着她,眸色如同墨染,漆黑幽深,令她心头一颤。
将眸子挪开去,窦伏苓怔怔望着桌案上的药臼。她大抵有些明白了卫谚这不甚高明的探寻到底意欲为何。他不知晓她并非从前的窦伏苓,只当她。可窦章于她而言,不过是仅有一面之缘的长辈,生辰那日匆匆的一见,并未让她生出任何血浓情深的归属感;倒是窦伏婴,这些时日,是真的拿了一颗心待她这个妹妹,有时,她甚至觉着,即便是萧音,恐也不及她在他心底的分量。
思虑良久,她徐徐开口:“若他们果真做了大不韪之事,你只管将他们投入牢里去便是。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想了想,她又补道:“不过,大兄真心待我……父亲,想来应也是不差的。你若为了昔年旧约与天下苍生不得不与他们刀兵相向,甚至取了他们的性命,我不阻你,只是,切莫让我知晓得太真切。”
卫谚望着安静坐于自己面前的美人,心头竟突得生出将她揽入怀中的悸动。还未回过神,他的双臂已将她圈在了怀中。心头似有大石落地,他将下颔搁在她的发顶,轻轻道:“放心,你大兄定然无事。”
大兄无事,那便是窦章了?只是未待她询问出口,卫谚便松开她,起身去了书房。
窦伏苓:“……”
卫谚回到书房,终于提笔将书文写成,唤来了卫衣:“长乐卫尉里头应还有些窦伏婴的人,想办法将此物交至安阳大长公主手中。”
卫衣执了信,正要转身离开,卫谚突然又道:“……若我出了事,变尽快将窦伏婴弄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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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五,一年之中阳气最盛的日子,是为重午端阳。本是祭奠屈子的日子,却因那些不知真伪的阴阳之说,起了女子避端阳的风俗。既是要避开阳刚之气的意思,灌老夫人便只令窦伏苓去往武安侯府。
数月不见,灌老夫人的面色竟糟得骇人,连带身形都有些形销骨立的意味。窦伏苓怔了怔,所幸伺候在老夫人跟前木槿的同红栒相熟,方才知晓数日前老夫人母家的子侄因犯了事,被革职贬往南边蛮荒之地,老人家跟着难过呢。
若说灌氏,昔年亦是有过从龙之功的长安望族,只数十年弹指过,而今长安甲第间却难觅灌氏的踪迹;那官职监察御史的灌涂大抵是近些年唯一在长安内有所名姓的子侄,本被阖族寄了厚望,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栽倒在朔方郡的泼皮事上,而今落得如斯境地,连带着灌氏,也将悄然退出长乐未央。
灌老夫人面色发白,眼底亦有淡淡的乌青痕迹,窦伏苓跪坐在老人家身前,手中捧着汤药,一时竟不知她感怀的是那仕途无望的子侄,还是一坠千丈再无出头可能的灌氏。
大抵便是如此,她才更想令卫谚回来吧。
“见着你,我这心头便好受许多。”灌老夫人就着窦伏苓的手喝了口汤药,费力咽下,长舒一口气,又道,“你是个乖巧孩子。只是我这副身子骨……自己知晓。”
手中的药碗渐空,木槿从窦伏苓手中接过药碗。窦伏苓替老夫人轻轻拭着嘴角,悄声哄道:“祖母年轻着呢,歇一觉定然又能回复精神。倒时再用上我今日带来的妆粉,必然容光焕发,比过而今许多年轻女子呢。”
灌老夫人捂着她的手,拍了拍:“你这张嘴……若三郎有你半分心思,我便是这就去了,也算瞑目。”
窦伏苓堪堪要捂住老夫人的口,她却微微摇首,叹道:“都是些子孙债哟……子孙债。”
“昔日灌氏府里胆大泼辣的小女子,竟也有一日会这般感慨,岁月当真如刀。”灌老夫人眼眸微阖,插屏外却忽然传来一道依稀带了些俏皮的年迈声音。
灌老夫人蓦地睁开眼,下意识便紧紧揪住窦伏苓的手,向她身后望去。窦伏苓亦跟着回首看去。
只见插屏外影影绰绰有个人影,广袖衣袍,长裙曳地,背着端阳正午的天光,缓缓向案后的灌老夫人走来。
……
这是窦伏苓第二回见着舞阴公主。
脑中浮起公主归朝那惊鸿一瞥,还有同舞阴公主措不及防的对望。她倏地垂首,抽出双手,躬身伏在她身前:“殿下长乐无极。”
“你怎来了?”本坐于案后的灌老夫人骤然起身,年老的双眸内是微缩的黑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