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衍。”
晋西衍汇报完消息之后,像往常一样就要退隐进黑暗之中。书案上铺展着宣纸,持笔书写的青年却忽然开口。他微微躬身,低声喊了一声“大人”。
“我记得你是景城的人吧?”
狩时一侧首,看着自己沉默寡言的门客。
晋西衍微微一愣,有些意外大人会记得他出身的那座小城。
景城听起来很气派,其实只是西北边陲一座不起眼的城池,半军屯半民城。这样的城,在西北边境上有很多。如果不是生活在那座城里的人,几乎都不知道它们的具体名字。先帝末年狄戎来犯的时候,景城被攻破,往京都的奏折上只写“汗军南下,攻边城二十二座……”。
就是这么微不足道的一座小城。
晋西衍没有想到像大人这样尊贵的人,会记得这样一座城。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等待大人的下话。
“当初汗王进犯最先被屠的,就是景城吧。”狩时一搁笔,轻声念道,“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还顾邈冥冥,肝脾为烂腐……”
他的目光落在了院中照墙之上。
当初苏父闻北方边城被屠,悲愤之下大醉涕泣,提笔在苏府照墙上狂草写下这首前人的古诗。后来苏家败落,宅邸被京中富商买去,买宅子的人觉得这几行字委实不吉利,命人粉刷掉了。
苏谨安买回苏家旧宅的后,曾亲自动手刮去照墙后刷的□□,从早晨一直到深夜,不食不眠。年老的管事提着灯,沉默地站着,注视着他文弱的小少爷已经长大的背影。
只是重现出来的,终是只剩斑驳寥寥数笔。
“说一说当初的情形吧。”
狩时一合上眼,不再去看那斑驳几乎不可见的墨痕,低声道。
晋西衍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刀,他从北方来到京城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只有这把刀——他老师留给他的刀。而将刀给他的人,早就死在草原三十二部的骑兵之下。老师死的时候,京城里还是一片清歌,九章齐鸣。
狩时一听着晋西衍语气平平地讲述当初景城被攻破的全程。
烽火,血色。
草原上的铁骑南下的时候,就是一场血腥的灾难。
这一点早在北辰高祖的时候,就得到了证实。
那时候高祖还没有称帝,中原混乱,前朝的帝王为黄门外戚把控。而在这个时候,北方的狄戎三十二部族在汗王赤哈卓的弯刀下形成了第一个统一的联盟。中原还没得到消息,那位天骄的草原汗王已经率领最精锐的一万骑兵南下。
在此之前,每年秋季北方游牧总会于边境劫掠,人们习以为常。
从来没有人想过,北方三十二部会放下世代血仇结为联盟。边境的守军习惯了那些鬼魅一般的骑兵忽地来忽地去,当一万骑兵出现在地平线之上的时候,守城的士兵惊掉了手中的刀箭。
接天连地的黄沙中,马蹄声如滚滚闷雷。赤哈卓汗王率领下的大军不费吹灰之力地撕开了一座又一座的城池,铁骑所过之处在中原大地上留下了一道血色的长痕。狄戎的联军势如破竹杀到都城之下。
是同样英雄的高祖点起一支自愿追随他的军队,在达官贵人面无人色的时候赶来,与草原的骑兵血战。
但是人们是善忘的,数百年时间一过,京城内夜舞笙歌的贵人们就忘了草原骑兵的暴/虐凶煞。
晋西衍停下来的时候,狩时一睁开了眼,他屈指轻轻敲击,思考着什么。
晋西衍抬起头,安静地注视着他的大人。
“走吧……”
在深黑重丝锦衬托下面色越显苍白的青年站起身,眉宇间显露出一丝冷意。
“来去见见,来自草原的贵客。”
晋西衍感觉到苏谨安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苏谨安很少表露自己的情绪,但是有些时候,他的眼神是不一样的……那种幽暗中的刀剑缓缓出鞘了,剑身在晦暗里泛起冷冷的森然寒光。
晋西衍什么都没说。
他取下悬挂一旁的黑氅,展开为青年披上。大氅底部,金色的“韶华”花盛开在浓墨一般的黑锦上,其华灼灼。